我之前讲了很多城市的好处。城市之间的比较遵循的是制度竞争的逻辑,简单来说就是包容性的制度最终会胜出,因为实行包容性制度的城市更鼓励自由选择。而自由选择激励创新,最终使得该城市在与其他城市的竞争中胜出。这个城市层面的比较容易理解,反倒是有不少意见心心念念农村的好处,认为我说的城乡之间要选入城去的说法过于简单粗暴,并不能说服人。其理由也简单,因为农村有城市不可企及的好处。
雷蒙·威廉斯是二战后英国极有名望的思想家。在《乡村与城市》一书中,他批评了缅怀英国旧日乡村的一些观念,例如“快乐的英格兰”、“黄金时代”、以及“消逝的农村经济”等等。威廉斯指出不管是历史事实,还是不少作家的作品,其实都指出了昔日英国农村充满了苦难。我在这里不想卷入威廉斯讨论的资本主义的恶劣后果。例如威廉斯认为正是资本主义造成了英国乡村的苦难,也造成了英国城市的弊病,更重要的是造成了两者的紧张状态,不利于英国的持续发展,所以英国应该抵制资本主义。这更多是威廉斯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惯性”。
关于资本主义是好还是坏,争不清楚,暂放一边。我想指出的是对农村浪漫生活的想象是站不住脚的。威廉斯通过对文学作品的分析,至少有一点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指出了对田园生活浪漫想象的文学作品其实并不多,而大部分作品其实是揭示乡村的困境。这一事实即便不能说明农村的确要悲惨得多,也多少表明从公众认知上来讲,田园是悲惨的代名词,而不是“高品质”的浪漫生活的同义词。
一种反驳意见认为现在有城里人的确想住在农村去,可能是被北京的污染吓怕了,或者是受不了城市的喧嚣了,以至于冒着小产权房得不到有效法律保护的情况下,依旧购买了农村的房子住下来享受“田园生活”。如此一来,怎么还算是“想象”田园呢?不得不承认这类现象的确存在,但当我们谈及一种现象的时候,不妨找一找同样存在的与此矛盾的另一面事实,那就是千方百计要进城去的农村人口远远多于想要享受田园的城市人口。在双向流动的过程中,从农村到城市是更为重要的一面,而从城市到农村的流动,毕竟是少数。在这些少数的流动人群里,的确有些人已经有能力实现浪漫生活,但这不同于农村本身就能给他们提供浪漫,相反,是他们去农村创造了浪漫。事实上,他们在想到要夜宵、要卡拉OK、要午夜场电影的时候,“有能力”回到城市,这和单纯生活在农村的农户“没有能力进城落户”有本质的区别。
城市的发展其实已经某种程度上内化了这种“想象的浪漫”,或者说在某些场合刻意营造出“田园风格”。例如建筑和内部装修采用田园风格等,当然无法全部复制农村的生活,但这种“想象中的田园”的确通过城市更为丰富的选择得到了部分满足。简单来说,如果预算足够,同样有可能在城市里买到带后院的房子,并且将后院布置成乡村风格。
但反过来的那种农村对城市的向往可能是更加强烈的。这不仅是指农村现在有大量建筑的风格是跟风城市,而且也指装修上的亦步亦趋。实际上,没有什么能阻挡农村人民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以至于当他们无法真正“进城落户”的时候,就从身边可见的一切里模仿城市。村落保护、遗迹传承这一类的故事,只有在政府资金支持或者之前出去到城市打拼的富人回乡捐资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
而最近三十年的中国,正是这种从乡村到城市巨变的典型例子。我出生在浙江舟山的金塘岛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个小村子叫做擂鼓岙。在我上完小学后,我家从擂鼓岙搬了出来,但当时在擂鼓岙里面的至少还有40几户人家。今年暑期特意回去老家看了看,所剩不过5户人家,而且全是老人家,已经习惯了岙里面的生活,不乐意住儿孙们在城里的新屋所致。但和这些老人家们一起聊天,所感叹的却是这三十年来打破生产队进入改革开放给自己家庭带来的“好处”。当然也有留恋,那就是人越来越少,除了寿终正寝的,就只剩下他们这些老人家了。偶尔能热闹一下的,也只有春节和清明了。老人们感叹的是这些农耕时代的节日似乎越来越传不下去了。我倒对此并不担心,文明的演化当然也和经济水平紧密相关,节日的形式和内容都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有所变化,但经济水平上去了,对传统的传承反而是有助益的。前几年擂鼓岙修宗祠,各家开始搞家谱,当然是因为有钱了。要是在生产队挣工分,怕是谁也没有那闲心的。
我得说正是城里头扎扎实实有各种选择的自由,或者按照擂鼓岙老一辈人的说法“机会多”,吸引了这几十户岙里面的人家跟着改革热潮,外出打工进而落脚城市,切切实实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回头去看,你当然怀念儿时的乐趣,但你也不愿意停留在那过去的时光。因为那种想象的田园背后,正如威廉斯所言,是“悲惨”的现实。打补丁的裤子、两三年才有双新鞋子、客人来了才买鱼肉、过年才有零食,那没礼物的童年对照今天儿童的处境,如果还有什么人因为想象的田园里能捉知了捉泥鳅而愿意返回田园,那只能是“有闲阶级”。但实话说,我不认为这些有闲阶级真能抵抗村里夏天的蚊子。
“想象的田园”架不住真实的数据,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下一代教育问题。2013年5月中国国家审计署公布了《1185个县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情况专项审计调查结果》,其中提到在重点核实的52个县农村1155所学校,辍学人数由2006年的3963人上升至2011年的8352人,增加了1.1倍。这还是在国家普及义务教育,增加财政支出,并且农村人均收入水平提高的情况下发生的。农村中小学的凋敝却是不争的事实。造成辍学率提高的因素当然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原因依旧是“钱”。一旦当农村家庭感觉到无法负担子女的教育,孩子辍学就几乎是很“自然而然”的结果。因为农村人口大量进城,导致农村人口减少,促使国家做出调整农村中小学布局,集中教育资源到稍微中心一点的“镇”。这样一来,如果学生不住校,就要花费很大的交通费用;如果住校,就要花费很大的住宿费用。总之,孩子教育上的花费就上去了,这对于收入增长没有那么快的农村家庭来说,就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所以“想象的田园”是靠不住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就会阻止城市里有能力的人做出隐居田园的决定。
当然在义务教育以及高等教育上的回报,在中国依旧是非常高的。李小瑛等2010年在《世界经济文汇》发表文章测算了教育的私人回报,从1989年的6.4%上升到2006年的13%,这表明“读书无用论”是站不住的脚的。同时,进大学也依旧是农村孩子进城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出路是摆在那里的,别被“读书无用论”迷惑,也别被“想象的田园”所迷惑,农村的孩子还是要读书、进城去。
李华芳,2013,想象的田园,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2013年11月26日,http://www.dfdaily.com/html/8762/2013/11/26/108992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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