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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之间|中国梦5

李华芳 [寻找1111位读者,进行中

城乡之间|中国梦5
 

从低水平制度陷阱中脱离,往往需要一把推力。推力当然可以是内生的,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但是经验上推力常常是外来的,当然有时候也很难将两者分开来。我们常常听到一个短语,叫做“倒逼改革”,这意思是“改革其实是逼出来的”,这就离不开内生。但我们也常常听到改革需要机遇,机遇这东西就不尽然是内生出来的了。

 

我们经常说“内忧外患”,就属于这种“内外交杂”的情况。从1949年一直到1970年代末期,中国其实一直是“内忧外患”的。当然有一些边缘性改革的积累,这是从内部生长起来的,比如说科斯和王宁就在新书《变革中国》里头提到四项“边缘革命”,包括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个体户、乡镇企业、和经济特区。经济特区就是“内忧外患”处境里,内外夹击被逼出来的典型产物。

 

一方面是地方有需求,例如袁庚搞蛇口工业区,无非是深圳当时还是鸟不生蛋的地方,经济太差,人民生活太苦,内部求变。而一江之隔的香港又具有致命吸引力,外国人在那里做生意有声有色,跑马跳舞,更有眼光的外国人要打入“广袤的内地市场”。深圳特区于是就被逼出来了。我以后再讨论城市化到底是该政府主导还是民间主导的问题,这里简单说一句就是不管谁来主导,市场化少不了。

 

深圳特区被逼出来,与从1949年到1979年长达30年的“百万人大逃港”是分不开的。陈秉安写过一本书,就叫《大逃港》,以报告文学的形式记录了多起“大逃港”的真实案例。所谓“大逃港”就是指逃到香港去,游过深圳河,翻过狮子山,就是自由之地了。

 

但是这对港英政府来说,就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负担。特别是1957年,逃港人数实在太多,港英政府一下也吃不消,不光是基础设施还是其他的民生服务,都跟不上这迅猛增加的人群,于是照会大陆政府。香港没有回归大陆之前,这类事件很容易上升到中英两国外交政治的层面。所以港英政府这种外部施压,导致大陆开始严加看管,类似现在朝鲜看管“逃北者”一样,1957年不少逃港者被射杀在深圳河里。

 

值得说一说为什么1957年“逃港者”会迅速增加,尤其是6月份之后人数从之前峰值最多百人突然蹿升至上千人。原来195768日,由王志任县委书记的中共宝安县委,向中共广东省委和惠阳地委呈递的一份报告,报告题为《关于对人民群众“放宽”来往香港问题的意见》。王书记的结论是:目前国内尚不能完全消灭灾荒和失业,我们既然不能包起来,去香港打工这条路就不应该堵死。王书记把“逃港”叫做“出港打工”,实在是改革先声。王书记的报告还认为,与其造成群众与政府的对立,不如把“出港打工”的这道门打开得更大一点,更“放宽”一点。历史应该给这位王书记记一功。

 

同样在1962年,也该给陶铸记一功。在陶铸撤销边防岗哨后,截至1962531日,宝安县全县外逃总人数,达11547人,东莞县67日统计,外逃人数达27197人;增城2458人。其他县份,如台山、高鹤、三水等,都有大量人口外逃。之所以外逃,也无非是“不逃怕是就饿死了”。

 

另外还有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因素。据陈秉安所言,“逃港一直被定为背叛社会主义的行为,并且认定造成逃港的原因不是大陆政府在政策上有什么过失,而是外部台湾、香港的美蒋特务煽动的结果,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结果。”但现实却是,即便逃港者被定性为“叛国”者,逃港行为却没有中断。

 

一方面是内里穷,压力大,人们要往对岸逃;另一方面是港英政府施压,要求大陆管束逃港者。大陆一开始是用子弹消灭逃港者,但依旧挡不住逃港者不惜舍身一搏的巨大勇气和前赴后继。内忧外患之下,经济特区就不得不提上改革议程了。这段大逃港的惨痛历史对后来的改革显然有一个警示的作用。陈秉安就将此书副题叫做“改革开放的催生针”,多少也有点道理。内忧也好、外患也罢、或者两者兼有,都证明了我在这个系列专栏前面说的,允许自由选择的好制度所具有的吸引力。只是这一把推力,可真是代价太大了。

 

一方面要逼,因为对现状不满,累积小的推力;而另一方面要机遇,往往是外界给了一个窗口,一下子那些积累的力量突然就开窗打开个新世界。从制度变迁的角度来讲,这就能将制度往增加自由选择的方向推一把。

 

但是问题马上就出来了,到底要往哪个方向累积“跬步”呢?虽然大逃港代价大,但也证明了香港好处多。也就是说,即便要推一把,也得知道往什么地方推。对比当时的深圳和香港,一个乡下,一个城市,后者的选择要远多于前者,而且后者实施的制度更有助于调和冲突的选择。经济学家对香港一直是赞不绝口的,罗默的特许城市甚至以香港为原型模板,而阿西莫格鲁和罗宾逊也将其作为实行“包容性制度”的典范。

 

最近关于城市化的讨论日趋热门,那么到底是“城市化”、“城镇化”、还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呢?这些提法背后实际上代表了不同的取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两年不太提了,主要是自上而下的思路难免在基层走样。

 

比如说新农村建设就基本围绕基础设施建设,例如路桥之类的。当然并不是说基础设施建设不重要,但产生的实际问题是因为基础设施建设通常涉及征地,而在农村往往又造成补偿明显不公的情况,进而引发群体性事件。讲穿了就是在一个制度还非常不完善的基层,要去进行利益非常大的基建,造成的问题可能比建设新农村之前还大。

 

浙江金塘岛就因为建设新农村,将之前的村硬生生升级成了“社区”,但这种名称的改变,并没有彻底改变福利分配和人们的生活选择。而因为要升级成社区,就要搞土地协整,将原本住在半山腰的农民拥有的宅基地和自留地全整合起来,让农民从半山腰搬下来,社区另外批地建造房子,但协整拆迁原有农民住宅和另外新建住宅均需农民另外承担成本。给农民的补偿又远远不够农民搬迁和新建所需的资金,怨声载道就在所难免了。这样的政策,其实并没有留给农民自主选择权。听说最后该政策无法落实,就不了了之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广东汕尾从太石村到乌坎村的例子也说明了这种“卖农地”的城镇化过程,可能需要考虑更多的政策实施细节。乌坎村最终民选村官,落实了村级直选,这其实是改善了农民的选择。尽管短期内的效果并不显著,但制度重在长效,算是有利的改进方向。

 

但农村就地“城镇化”这种思路下,就会出现村子升级成“社区”,乡村命名成“镇”的有名无实的城镇化。另外一个方面,就地城镇化的思路也容易造成土地补偿不公,农民利益受损,不仅无法推他们一把到城里头去,更反过来打破甚至摧毁了其原本的生活。当然,这在农村并不是普遍的现象,但的确是无法忽视的现象。所以社会主义新农村如果是就地城镇化的思路,可能需要谨慎考虑。因为其并没有从根本上给农民带去更多的选择。

 

接下来还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城市化,其实主要是指大城市继续扩容,完成城市移民变成市民的过程;另一个是城镇化,其实就是中小城市慢慢变大,吸纳更多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两种思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有潜在的冲突。

 

2009年底,我开始关心这个议题的时候,当时比较偏重的意见是要发展小城镇,主要考虑是让农民离乡不进“大城”,因为大城市的压力很大。大城市压力为什么大呢?主要是市民与外来务工人员在生活的细节上经常相互敌视,而这种敌视又被媒体刻意放大,往往忽略了在大部分生活细节上双方重叠和合作的方面。不管怎么说,支持小城镇发展的背后逻辑是,这样做比发展大城市要更符合哈耶克关于“自发秩序”的想象。这种思路也比附了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传统,认为小城镇可以通过内生性积累慢慢发展起来,而大城市往往是政府一手推动的结果。这样发展小城镇就可以避免政府过多干预,非常符合弗里德曼的经典论述。

 

但实际上这种思路也不一定是站得住脚的,而且是源自对自发秩序和市场自由的误解。从2009年至今,我与文贯中教授、周其仁教授和陆铭教授等关于城市化问题交流不少,受益良多,这里简单阐释下我的看法。

 

城市城市,分开来看,就是“城”和“市”。尽管古代“城”是出于军事目的,“市”通常也受官方控制,但现代“城市”首先是一个市场现象。这就是说,不管是小城镇还是大城市,都是市场现象。理解这一点的关键是,要反过来看。尽管当前政府对城市发展多有干预,户籍制度依旧横亘,但大城市还是势不可挡,这背后正是市场力量获得胜利的最好证据。而且,从经济上来说,城市带来的好处极为明显,这背后正是为什么城市移民生生不息的经济学道理。

 

所以在城市化还是城镇化的争议中,可能也要避免名称的纠缠,而且两者也不矛盾。大城市的进一步发展同样会带动二三线城市和小城镇的发展,如果这个过程中更多发挥市场的力量,这个发展还会更快一些,毕竟满打满算,中国的城镇化率也才不过51%多一点。但关于中国的大城市“北上广”地区是不是人口太多了,当前是存在争议的。但对比香港和东京,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理由支持人口太多的说法,人口密度是不是过高,这一标准的弹性之大,有时候出乎人的想象。

 

周其仁在其关于“城乡之间”的一系列文章中,就指出过城市之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城市能耐大。那么城市能耐大,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简单来说,就是城市里的选择比乡下多,而且城市协调冲突的选择的制度比乡下要齐备,尤其是市场机制,更发达。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格莱泽(Edward Glaeser)写了本书叫《城市的胜利》(Triumph of the City),就为城市大唱赞歌。这本书带来很多启示,以后还会继续说,这里简单提几点。

 

格莱泽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城市如何让我们变得更加富有、智慧、绿色、健康和幸福”,基本上建立在非常直观的指标上,例如城市最直接的好处就是能提供一份工,有一份收入,并且相较于农村的人均收入,城市的人均收入要高。而城市中紧密的交流也能催生出更多智慧。同时摩天大楼和公共交通实际上减少了在路上的过程,反而降低了人均能耗。并且由于城市出色的医疗等公共设施和服务,使得人们活得更加健康。如此说来,城市能耐的确大。

 

但正如我前头所言,这么大的能耐要长出来,离不开城市实行的制度。我们看到有些城市兴旺,有些城市走向衰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却与城市是不是鼓励自由选择并且有效协调冲突的选择,紧密相关。

 

1962年,为了阻止逃港风潮,官方发过一份宣传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其中是这样描述的:“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二、香港黑社会横行;三、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这当然无法阻挡人们对自由的渴望,因为相对于一穷二白的人民公社社员来说,人都快饿死了,担心这些“城市病”就有点想太多,属于根本都轮不上有的“何不食肉糜”的富贵心态。

 

当然,一方面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另一方面城市也面临各种挑战,卖淫、毒品、犯罪和抑郁,至今是世界各个大城市面临的困境。这样一来,正反两方面都能找到证据,一方面城市好,一方面城市有病,争论就不太能出结果。还不如放弃宏大叙事的论述,着眼于每一个具体的点,不管是梳理历史案例,还是做些实证研究,扎扎实实地展现一下“城市的能耐”,看看城市到底是怎么增进自由选择,提高体面生活标准的,或许是比较好的处理方式。

 

寻找1111位读者,进行中

 

【中国梦】是与《东方早报·上海经济评论》合作的专栏。刊于2013年3月26日,刊出版本有较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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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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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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