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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之间

从马基雅维里关于《君主论》的两封信说起

李华芳

The Prince

学术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不简单的话题。有韦伯的名篇演讲和徐复观的名著在前,似乎没有多大讨论的必要。只是讨论马基雅维里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纠葛有点像金庸小说中的《广陵散》成绝响、曲洋却从东汉蔡邑墓中盗得一样。虽有韦伯和徐复观在前也不曾散失,但往前回顾马基雅维里的故事,或许会有新的意味。可以说明知识分子并不是在韦伯之后才有如此纠结,而是至少在15-16世纪就面临学术与政治的选择。如果对更早一点的知识分子,例如中国的孔子以及西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进行考察,也许会发现这是知识分子的宿命亦不可知。

另一个理由是澄清一点误解,尽管知识分子常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情怀,但单个知识分子寻求政治家的青睐以便实现自己的抱负这种模式与现在我们所说的智库这种有组织的更专业化的用理念影响政策的模式,有天壤之别。尽管个别知识分子的思想可能会被有组织的接受并且推广,甚至理念推广型智库依旧在从事类似的活动,例如美国的加图研究所秉承和推广的是哈耶克、弗里德曼等人的思想,但与孔子-董仲舒模式毕竟还是有很大的差异。主要区别在于是否组织化。知识分子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纠结,随着现代教育业和智库业的专业化发展,已经有了很好的解决方式,组织化的模式也摆脱了知识分子的个体化模式。但讨论个别零星却重要的知识分子行为,依旧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本文的讨论只聚焦在马基雅维里身上,以开启这一关于知识分子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如何纠结的话题。讨论所依据的版本是哈维·曼斯菲尔德(Harvey Mansfield)的英译《The Prince》第二版,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在1998年出版。着重要讨论的是马基雅维里关于《君主论》的两封信,第一封信是《献辞》(Dedicatory Letter),也叫做《献给洛伦佐·美第奇君主的一封信》。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的朋友维托利(Francesco Vettori)的,写于15131210日,彼时马基雅维里刚刚写完《君主论》。

 

先谈马基雅维里为什么要写信给洛伦佐·美第奇?在此之前,恐怕有必要了解下谁是洛伦佐·美第奇。美第奇家族在15世纪初期篡夺了意大利的政权,实行僭主统治,当然也资助了大量的文艺家和思想家,例如达芬奇就是其中的佼佼者。1494年,法国入侵意大利,美第奇家族遭到放逐,佛罗伦萨人民在修道士萨福那罗拉的领导下起义,重建了意大利共和国。1498年,萨福那罗拉遇害,马基雅维里受命出任国务秘书,在执政团领导下负责共和国的防务和外交。1501年,马基雅维里被索德里尼赏识,成为其重要助手。马基雅维里除了多次衔名出使国外,还从城郊农村招募士兵,建立民军,并亲自指挥出征比萨,获胜而归。直到1512年,教皇、西班牙和威尼斯的神圣联盟打败了民军,美第奇家族在西班牙扶持下重返佛罗伦萨,恢复了僭主统治。洛伦佐·美第奇正是当时美第奇家族的领导,也是意大利的君主。马基雅维里是他的手下败将,是被征服者。

马基雅维里一度遭美第奇的逮捕和刑讯,获释后移居在父亲留下的一小块地产上过着贫瘠的农夫生活。同时也在此期间写作了《君主论》,1513年底写成。败军之将向新君主献宝,这是马基雅维里在给美第奇的信中首先阐明的,但他隐藏了败军之将这个身份,通篇没有因此而过于贬低自己,甚至在有些句子中透露出自己可为帝师的骄傲,这与败军之将的身份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此信的开篇,马基雅维里透露了自己的第一层目的,就是祈求获得洛伦佐的恩宠青睐。但他并不是直接表明自己的意图,而是通过论述他人的行为来解释自己的目的。他说想获得君主恩宠的人要么献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要么献上他们认为君主最喜爱的东西。但这两种献宝法其实是有差异的。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容易衡量,但要揣摩圣意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中国古代有笑话讲农民想象皇帝的生活,农民会认为皇帝使用金扁担,但实际上皇帝根本就不用扁担。因此容易局限在个人的生活经验里而弄错皇帝最想要的东西。保险的做法是看其他人献给君主的东西,自己跟风,这样不容易出错。

在洛伦佐时代,君主通常还处于以征战获得声望,所以马基雅维里随即指出一般人会献上骏马、武器、锦缎和宝石给君主。但这样做的坏处是君主可能根本不屑一顾,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君主而言并不稀缺,就难以凸显献宝者的特别之处,也就难以获得君主的欢心。不过与此同时献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尽管可能会凸显不同,但也不一定会获得君主的欢心。在都不一定会获得君主欢心的情况下,与其献上骏马宝石之类的随大流产品,不如献上有可能凸显自己不同的匠心独具的东西,对于马基雅维里来说,目标既定条件下求手段的最优,简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所以马基雅维里献上的是这本《君主论》,他自己博古通今极为看重的作品。毫无疑问这本书是与众不同的,那么要如何说明这种与众不同之处呢?马基雅维里首先说这是研究伟大人物的事迹的书,其次是自己经过长年累月孜孜不倦的研究的精华,并且没有使用华丽的语言是因为相信睿智的君主能重视这本书的内容和主题。但有意思的是,马基雅维里先提出了自己的作品是独到的、作为礼物恳请洛伦佐笑纳之后,马上又说自己能力有限这本书不值得垂爱,而话音未落接着又转而说这能让你了解我经年累月研究的精华。这种态度的转折可能和马基雅维里作为败军之将有关。当然,最后马基雅维里还是希望宽厚仁慈的洛伦佐能看看这本书。

至于说马基雅维里为什么想要获得洛伦佐的青睐,看看他笔下的君主之术,这个后面的目的并不复杂,就是希望找到一份工作。毕竟马基雅维里之前也算是治国能臣,现在落到贫困不堪的境地,若有一份政府的公差,无疑能使他的生活体面起来。而在马基雅维里时代,体面生活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果一个人不体面,他甚至不能参与公共事务。这对像马基雅维里这样曾经从事公职的人来说,恐怕是巨大的折磨。

 

当然单单将马基雅维里的目的归结为找到一份工作,未免太过简单了。正如之前所说,即便是你最珍贵的东西,对于君主而言也可能不屑一顾。实际上,这也恰是马基雅维里这本《君主论》的真实命运,洛伦佐根本没有关心这本书,而是忙着打猎去了。因此对马基雅维里来说,经年累月写作一本精华之作,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但要获得君主青睐并给予其公职的机会却如大海捞针,这样做岂非得不偿失?

因此假设马基雅维里也做好了未获君主青睐的准备,或许是比较合理的猜测。那么如果不能获得君主青睐或者获得君主青睐的希望是如此渺茫,马基雅维里为什么还要献宝呢?事实上,回到时代背景可能容易理解,贵族们的圈子并不是很大,而有治国之才的人也不是很多,因此马基雅维里对自己的研究有信心。而通过献宝这样的行为,能增加自己的作品为重要人物所知的机会。因为在贵族圈子里会相互谈论这件事,因此即便君主对此不感兴趣,没准会有感兴趣的人。所以从本质上来说,献宝更像是一种推销自己的行为,以提升自己的名气。当然这样做最后的目的还是想找到一份工作,以施展自己的才能。

 

曼斯菲尔德在英译本中的第一个脚注就说“acquire”这个词,赢得或者说获取君主的青睐,这个acquire本身是一个经济学的用词,但马基雅维里却用于非经济的领域,尤其是指军事领域的征服(conquest)。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主流经济学的原因。由于主流经济学并不讨论目的的选择,而是注重目标既定条件下的手段最优化问题。因为早先的政治经济学传统中,并没有如此严格的区分,政治和经济问题并不分家。即便如此,这似乎也表明马基雅维里并不讨论目的或者说价值,而专注于讨论手段,其很早就意识到事实与价值的两分,或者说韦伯后来论证的价值中立原则。这种价值中立的原则在正文讨论摩西和以色列王的例子中也有体现,价值上的判断并不在马基雅维里的考虑之内。

但即便此可以作为马基雅维里有学术能力的证据,又何以知晓其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学者呢?首先马基雅维里多次指出自己长年累月的研究,对历史和当下重大事件的研究等以表明自己可以长期从事研究工作。例如在献辞的第一段提到长期经验(long experience)和持续阅读(continuous reading),第二段提到研究多年(so many years),最末段再一次出现持久的(continuous)这个词。这些关于长期经验的论述,一来当然是为了体现自己所献的宝的重要性和独特性,同时也兼具提振自己信心的作用。因为这无疑显示出马基雅维里自身有能力来完成这样重要的论著,并且为完成这样的论著是不怕吃苦的。

这种小心谨慎的背后隐藏着自己可以成为教育君主的学者的心思。不妨让我们重回文本,仔细探究。马基雅维里在献上自己的这本《君主论》时先提到的是对洛伦佐的一片忠心(homage)。之前的版本中servitù这个词被翻译成servitudeservitude将自己的地位和身份降低到卑微的奴隶的级别,实际上可能不太符合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全文中体现的意思。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曼斯菲尔德用homage这个词不失忠心之意,却没有将自己降为奴隶的过度自贬。这符合马基雅维里的身份,首先是洛伦佐的手下败将,所以要表忠心,尽管这一点被小心隐藏;但自己又毕竟曾和洛伦佐斗争过,如果自降为奴,恐怕就没有资格来写一本书教育君主了。

这与第二段中关于高山与平地的论述是完全一致的。马基雅维里近乎忐忑地指出作为一个地位卑微的人指点君主不应该被看作僭妄,他的理由是这跟要描绘山峰需立于平地是一样,要理解君主应立足平民。而自己恰是在平地上仰望高山,也是在平民中了解了关于君主的知识。不仅如此,自己还从古代伟人的事迹中学到真知灼见,也已经是站在山顶领略过风光的人。这里马基雅维里已经不单单是献宝者的心态,而是带有复杂的但又小心隐藏的教育君主的心态。他指出君主要了解百姓,就像了解平地风光要立于山顶一样,因此君主应该朝下看,而朝下看什么?马基雅维里在最后一段有回应,他期待有朝一日洛伦佐能察觉他不应承受命运之神如此恶毒、持久、巨大的折磨。这样的折磨背后隐藏的是马基雅维里不甘沉寂试图有所作为的心思,这复杂的心思里夹杂了寻求工作、推销名气和试图教育君主的意图。

 

这折磨的具体展现隐藏在他写给维托利的信中。马基雅维里给维托利的信实际上是一封回信,在信的第一段马基雅维里以谦卑的口吻感谢维托利写信给他,并对维托利的公务行为表示赞美。维托利当时是佛罗伦萨驻罗马的大使,他向马基雅维里描绘了他履职的情况,按部就班,平静如常的一天。马基雅维里认为这非常合适,所以回以维托利自己的一天是如何度过的。日出而作,到树林里劈柴,将柴卖给附近的人获得些许报酬。而后到自己的养鸟场,途中阅读DantePetrarchTibulllus等人的作品,以体悟他们文字中的热情。接下来到小酒馆,与人们尤其是过客聊天以增广见闻。中间找地方吃个饭,接着返回小酒馆放纵一下身心,直到夜幕降临返回住处。

白天的生活和夜晚的生活,对马基雅维里来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面相。当回到住所后,马基雅维里更换衣服,开始潜心从事研究。这有点类似中国古人从事一项重要活动之前,要沐浴焚香更衣以示慎重。马基雅维里这样描述自己的研究状态,进入古人的世界,仿佛身临其境,而自己则天生适合做研究(was born for)。在这个与白天全然不同的世界里,马基雅维里与古人交谈,探询古人的智慧。在这样近四个小时里,进入几乎忘我的境界,忘记疲乏,忘记痛苦,忘记贫穷,甚至忘记死亡的威胁。理解而不反刍不能带来知识,所以马基雅维里说自己的成果是De Principatibus,也即是《君主论》的前身。这很明白的显示出马基雅维里在自己研究方面的信心。所纠结的不过是要不要献宝,以及怎么献,献给谁的问题。

从给维托利的信中可以看到,马基雅维里几次提到自己的贫穷(poverty)状态,这一状态与前面所言要找一份工作是相互可以印证的。在这封信的倒数第二段,马基雅维里也明示想为美第奇效劳的意思,甚至不介意从事比较低下的工作。这里马基雅维里用了一个比喻滚一块石头(roll a stone,这对于工作而言有很多种意思。首先不介意苦力,其次这也喻指西西弗斯的苦力,包含有日复一日重复无聊的劳作。此喻似乎表明贫穷对马基雅维里造成了比较大的压力,所以他对工作的渴望是很热切的。但前面实际上也说他在研究的时候就已经忘记了贫苦和死亡,也正面表达了自己善于研究精于学术的意思,只是这份研究如果不能得到美第奇君主的青睐或者其他高层的赏识,就无法从物质上提升其生活水平。

 

这些分析和对献辞的分析是一致的,马基雅维里纠结在找工作、推广名气以及试图成为教育君主的学者等多重目的之间。可以说明的是,马基雅维里对自己的研究具有相当的信心,并且也认为自己具备成为教育君主的学者的能力。他自信满满得认为只要有人、尤其是君主读他的书,就会意识到他之前的时光是没有白费的,是用心从事研究的。但他所困惑的乃在于自己的学术并没有为自己带来一份理想的工作,而他所谓理想的工作是在于公职,而不是成为一个学者。吊诡的是,由于在被美第奇放逐之后无法找到公职,马基雅维里最终成了一个事实上的学者。当然从马基雅维里所处时代的政治与学术之间的纠葛来看,可以说当时的学术与政治之间的分野,并不像韦伯所在时期那样明显。专事研究的大学数量以及规模也远不及韦伯时代,因此这种个人式的纠结更多指向内心,而非外在制度。但这绝不意味着研究马基雅维里在学术与政治之间的纠结就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相反,这不仅可以增进我们对马基雅维里和《君主论》的理解,对于进一步讨论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也是有助益的。

 

刊于《文景》2013年1-2月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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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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